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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陳玉峯
封山七十二天的玉山，今天（廿日）舉行開山「祭」，如同現今流行風潮，免不了有些歌舞、活動與噱頭，藉以聚眾休閒與育樂，而玉山國家公園主打的是原住民文化，外加生態解說、客家山歌、合唱與現代化表演或創作。
近年來國內諸多活動，不論是商人營造商機，或是政客渲染政績，在觀光局推波助瀾或主導下，多如牛毛的風鈴祭、鮪魚祭、旗魚祭、櫻花祭、桐花祭、打牙祭甚至連學校運動會也祭出運動祭，混合在傳統文化的義民祭、中元祭、祖靈祭、播種祭、飛魚祭、打耳祭、黑米祭、豐年祭等等有本有源的文化祭典之中，乃至於百貨公司的普普季、春之季、藝術季、蝶季、粉紅季、花草季、銅管季、橄欖季、感恩季、慰勞祭、嚐鮮祭，上天下海無所不祭（季），也不知祭的是五臟六腑、酒足飯飽、空虛無聊或窮極奢華，總之，台灣的亂祭一通直逼天際。
而「祭」字最簡單的原義，當名詞是「奉祀的儀式」，當動詞是「祭天、祭地、祭神、祭鬼、祭死人」，本質上是感恩、敬畏、緬懷與傳承，曾幾何時淪落至此，而全國無人反思？筆者有些思考就教國人。
在台華人開拓史四百年，為什麼首登玉山的不是台灣人？近來如火如荼鼓吹登玉山，還由政務官倡導設置高山纜車直搗山頂的背後，台灣人具有什麼樣的山林文化？長期誓與自然山林不共戴天的伐木、造林當局，可曾瞭解何謂聖山？專司保育卻又大肆招攬遊客的國家公園，造勢活動之餘，將帶給經營管理何等困境？台灣人的自然情操、人地關係或土地倫理的內涵是啥？
十九世紀暨之前，玉山恆處萬山之中，可望不可及，人跡無能至；清末開鑿八通關古道，無人可確定吳光亮爬上那座山；甲午割台，日本自然神權君臨台灣，率先要搶登最高山頂，陸軍中尉長野義虎東西越嶺，一八九六年九月完成壯舉，日本登山史的記錄說其所登「山名不詳」，同年十一月三日，竹山撫墾署長齊藤音作攻頂成功，高呼萬歲並轉奏天皇，一八九七年六月廿八日起，明治天皇改命名為新高山；一八九八年十二月廿六日，德國人史坦貝爾費盡千辛萬苦，證明齊藤音作誤登上玉山東峰，隨即搶登主峰，七年後在德國科學會報上發表新高山首登文章，日本人顏面盡輸，故意將史氏事蹟遺漏，因而史上記載，首登玉山的文明人是森丑之助，時間是一九○○年四月十一日。
森丑之助是台灣博物學、自然史上的奇人與怪胎，一輩子縱橫台灣山林，精通原住民語言，並矢志為原文化發聲，平生採集龐多動、植物標本及原文物，不幸的是大量採集品在一次火災中遭焚毀，為原住民平反的大計畫又功敗垂成，一九二六年，這位號稱全日本精通台灣山林原文化第一人的鬼才，投海自盡。森丑氏自殺的這一年三月廿六日，生平第四次、也是最後一次爬到玉山頂之際，刻了一木牌，一面記載他絕食兩天，成為玉山登頂第一人的事蹟；另一面寫上一首小詩，說是從家鄉帶來一塊石頭，到山頂與玉山交換一塊石頭帶回（日本人的登山文化），他感嘆首登以來玉山植物的凋殘，呼籲保護台灣的高山植物，保育台灣的山系。
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六日登玉山的步道完工，結束探險階段，一般登山客才有機會上山；國府治台以降，多次翻修步道，才有今天安全、寬敞的登山路。一九八一年筆者首度調查玉山之際，整個山頂只剩一株玉山繡線菊，殘存三兩葉片。隨後筆者考據與調查，了知玉山頂由玉山圓柏、玉山杜鵑等繁多珍稀高山植物，經神社、鳥居、新高木架、于右任塑像、避難小屋、迷你神壇、山難客石碑，以迄今之直升機吊上安裝的玉山碑，玉山頂由高山植物的天堂，至今寸草不生，且頂上面積崩蝕掉落約三分之二，更不幸的是，登山步道斷續拓寬，附加硬體逐年加重，原始植被日益萎縮，加上莠民放火，且在世紀交替之際，筆者驚覺山系冷杉、鐵杉、二葉松、檜木，刻正成塊斑、成帶死亡（死因迄今不明）。
一九八○年代筆者任職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，乃至發起搶救山林運動，撰文、演講、走上街頭，不斷鼓吹山林自然文化與聖山觀念。遲至上世紀末，民間新觀念雜誌發起玉山運動，尾隨本土化風潮蔚為新視聽，千禧年政黨更替以降，官方始蹣跚跨出表象化的認同劇碼。
台灣原住民各族、日本人皆擁有聖山或同義詞的觀念，聖山是人死後靈魂歸依的場所，是民族發源的原鄉，是土地認同的極致，是「本命土」的信仰，也是台灣人最欠缺的文化活水源頭。筆者無能在短文中交代其文化的深沈內涵，只期待拋磚引玉，但願諸多台灣能人異士在此面向多加著墨，深耕本土深度論述。至於所謂玉山開山祭，該祭的是玉山百年來生界無辜的亡魂、山神、精靈，以及台灣人貧濟不良的自然認知與土地倫理。
(原文刊載於2005年3月20日自由時報自由廣場)
作者/靜宜大學生態學系教授
台灣生態學會常務理事
封山七十二天的玉山，今天（廿日）舉行開山「祭」，如同現今流行風潮，免不了有些歌舞、活動與噱頭，藉以聚眾休閒與育樂，而玉山國家公園主打的是原住民文化，外加生態解說、客家山歌、合唱與現代化表演或創作。
近年來國內諸多活動，不論是商人營造商機，或是政客渲染政績，在觀光局推波助瀾或主導下，多如牛毛的風鈴祭、鮪魚祭、旗魚祭、櫻花祭、桐花祭、打牙祭甚至連學校運動會也祭出運動祭，混合在傳統文化的義民祭、中元祭、祖靈祭、播種祭、飛魚祭、打耳祭、黑米祭、豐年祭等等有本有源的文化祭典之中，乃至於百貨公司的普普季、春之季、藝術季、蝶季、粉紅季、花草季、銅管季、橄欖季、感恩季、慰勞祭、嚐鮮祭，上天下海無所不祭（季），也不知祭的是五臟六腑、酒足飯飽、空虛無聊或窮極奢華，總之，台灣的亂祭一通直逼天際。
而「祭」字最簡單的原義，當名詞是「奉祀的儀式」，當動詞是「祭天、祭地、祭神、祭鬼、祭死人」，本質上是感恩、敬畏、緬懷與傳承，曾幾何時淪落至此，而全國無人反思？筆者有些思考就教國人。
在台華人開拓史四百年，為什麼首登玉山的不是台灣人？近來如火如荼鼓吹登玉山，還由政務官倡導設置高山纜車直搗山頂的背後，台灣人具有什麼樣的山林文化？長期誓與自然山林不共戴天的伐木、造林當局，可曾瞭解何謂聖山？專司保育卻又大肆招攬遊客的國家公園，造勢活動之餘，將帶給經營管理何等困境？台灣人的自然情操、人地關係或土地倫理的內涵是啥？
十九世紀暨之前，玉山恆處萬山之中，可望不可及，人跡無能至；清末開鑿八通關古道，無人可確定吳光亮爬上那座山；甲午割台，日本自然神權君臨台灣，率先要搶登最高山頂，陸軍中尉長野義虎東西越嶺，一八九六年九月完成壯舉，日本登山史的記錄說其所登「山名不詳」，同年十一月三日，竹山撫墾署長齊藤音作攻頂成功，高呼萬歲並轉奏天皇，一八九七年六月廿八日起，明治天皇改命名為新高山；一八九八年十二月廿六日，德國人史坦貝爾費盡千辛萬苦，證明齊藤音作誤登上玉山東峰，隨即搶登主峰，七年後在德國科學會報上發表新高山首登文章，日本人顏面盡輸，故意將史氏事蹟遺漏，因而史上記載，首登玉山的文明人是森丑之助，時間是一九○○年四月十一日。
森丑之助是台灣博物學、自然史上的奇人與怪胎，一輩子縱橫台灣山林，精通原住民語言，並矢志為原文化發聲，平生採集龐多動、植物標本及原文物，不幸的是大量採集品在一次火災中遭焚毀，為原住民平反的大計畫又功敗垂成，一九二六年，這位號稱全日本精通台灣山林原文化第一人的鬼才，投海自盡。森丑氏自殺的這一年三月廿六日，生平第四次、也是最後一次爬到玉山頂之際，刻了一木牌，一面記載他絕食兩天，成為玉山登頂第一人的事蹟；另一面寫上一首小詩，說是從家鄉帶來一塊石頭，到山頂與玉山交換一塊石頭帶回（日本人的登山文化），他感嘆首登以來玉山植物的凋殘，呼籲保護台灣的高山植物，保育台灣的山系。
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六日登玉山的步道完工，結束探險階段，一般登山客才有機會上山；國府治台以降，多次翻修步道，才有今天安全、寬敞的登山路。一九八一年筆者首度調查玉山之際，整個山頂只剩一株玉山繡線菊，殘存三兩葉片。隨後筆者考據與調查，了知玉山頂由玉山圓柏、玉山杜鵑等繁多珍稀高山植物，經神社、鳥居、新高木架、于右任塑像、避難小屋、迷你神壇、山難客石碑，以迄今之直升機吊上安裝的玉山碑，玉山頂由高山植物的天堂，至今寸草不生，且頂上面積崩蝕掉落約三分之二，更不幸的是，登山步道斷續拓寬，附加硬體逐年加重，原始植被日益萎縮，加上莠民放火，且在世紀交替之際，筆者驚覺山系冷杉、鐵杉、二葉松、檜木，刻正成塊斑、成帶死亡（死因迄今不明）。
一九八○年代筆者任職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，乃至發起搶救山林運動，撰文、演講、走上街頭，不斷鼓吹山林自然文化與聖山觀念。遲至上世紀末，民間新觀念雜誌發起玉山運動，尾隨本土化風潮蔚為新視聽，千禧年政黨更替以降，官方始蹣跚跨出表象化的認同劇碼。
台灣原住民各族、日本人皆擁有聖山或同義詞的觀念，聖山是人死後靈魂歸依的場所，是民族發源的原鄉，是土地認同的極致，是「本命土」的信仰，也是台灣人最欠缺的文化活水源頭。筆者無能在短文中交代其文化的深沈內涵，只期待拋磚引玉，但願諸多台灣能人異士在此面向多加著墨，深耕本土深度論述。至於所謂玉山開山祭，該祭的是玉山百年來生界無辜的亡魂、山神、精靈，以及台灣人貧濟不良的自然認知與土地倫理。
(原文刊載於2005年3月20日自由時報自由廣場)
作者/靜宜大學生態學系教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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